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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 涅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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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 涅槃

在謝綺的記憶裏,元貞九年的冬天極冷。

她伏在林間,揉搓著凍僵的手掌,目光穿過雪幕望向河灘,定了定心神。

魏時同的囚車,今日會經過這裏,雖然她記得日子,但並不知道具體經過的時間。

一旦錯過,就沒有機會了。

四周的土地被大雪覆蓋,唯一的黑色,是山坡下的那條河,中午時分,一道黑色的隊伍緩緩而來,謝綺的神思驟然繃緊,握住身下的長弓。

人影近了。

十名士兵披甲帶刀,為首兩人騎馬而行,包圍著囚車,囚車裏的魏時同披著一件毛氈,隱約能望見臉上的傷口。

謝綺悄然站起身,張弓搭箭,瞄準騎馬者,飛速放出兩箭。

運氣好,今日有大雪,卻沒有起風 ,兩支箭簇穿過雪幕,刺中對方咽喉。

“有人劫車!”

士兵很快反應過來,有的已經翻身上馬,橫刀而來。

茫茫雪野間,無處可藏,她走出林外一路向前,同時抽出箭羽,張弓,速射四箭。

士兵未到身前,已經墜馬,謝綺拔足奔向囚車方向,抽出腰間佩刀。

風雪大盛,空曠河灘只聞金鐵之聲,刀劍劈砍肉身,溫熱的血噴濺在冷雪中,留下屍體的餘溫。

謝綺劈開鐵鏈,籠門大敞,她擡腿跨進去,蹲到囚犯身邊,伸手撥開他散亂的發。

魏時同少年得志,王城之中是出挑的謀臣,又因為生得俊美,許多閨中少女對他青眼有加,王城中亦有大臣向他提出結親的想法。

也算是位青年才俊,可惜因一場政鬥落得如此下場,白鶴落入溝渠,連雞都不如。

謝綺掀開他的毛氈,底下的身軀早已是一片狼藉,潰爛傷口散發著腐臭。眼前人受過拷問,傷勢似乎比想象中的嚴重,此時正沈沈閉著眼,牙關緊咬。

魏時同悄然掀開眼皮,猛然撲過來。

謝綺身影一閃。

這一撲用了大力氣,魏時同撞在木板上時,“咣”地一聲巨響,沒等他擺開架勢防守,就被謝綺一把提起來。

他仰躺著,一只腳踏上胸口,力道極重。

魏時同猛咳。

“就這麽對你的救命恩人?”謝綺踩住魏時同,仔細端詳。

魏時同斜乜著她:“我有今日,也是因為謝家。”

倒也是。

謝綺也沒爭辯,“想報仇,等你先活下來再說。”

避免他反抗,謝綺劈暈魏時同,將人拽出馬車。

……

最近的城鎮離此地十五裏,如今以魏時同的體力,只怕沒到城裏求醫,人先死掉。

按理說,魏時同本應該死在路上。

謝綺牽著兩匹軍馬,帶著魏時同就近找了一座破廟,有個背風處,總比沒有好。

神像姿態高大,威風凜凜,俯視眾生,謝綺在神像腳下生起火堆,熱浪襲來,驅散寒意。

“你不冷嗎?”謝綺掀起眼皮,望向遠處。

魏時同靠著抱住坐下,不肯言語,謝綺四下端詳,尋到一塊石子攥在手中,丟向魏時同。

“你吃飽撐的!”魏時同捂著腦袋,扭頭大罵。

精神尚可,就是身體不行。

“為了救你,我在雪裏趴了一天,還沒吃飯,哪裏能撐。”

謝綺伸手摸向腰後的口袋,半天掏出兩塊芋頭,放在火邊烤。

“救你是為了讓你活著,你要餓死凍死,我功夫白費。”

她用手翻轉芋頭,聲線慢悠悠,戳破魏時同的心思,“我這不是嗟來之食,你欠我人情,要還給我。”

沒多久,她聽見衣料的窸窣聲,眼前光影暗淡,魏時同磕磕絆絆地坐過來。

謝綺會心一笑,又將隨身的水壺遞給他。

流放之路不是出游,官兵巴不得讓囚犯多受些罪,用世家文人士大夫取樂,掩蓋內心深處的不可得。

魏時同一日未進水米,喉間幹渴,他接過水壺痛飲,許久才將壺放下。

神廟之中,只聞木柴爆裂聲。

“你圖什麽?

“你不是想削藩嗎?你替我做事,幫你殺謝氏父子,如何?”

魏時同怔怔地望著她,心中有一道念頭閃過,這人肯定是瘋了。父弒君有違人倫,謝綺作為謝氏嫡女,出身高貴,備受尊崇,又為何要殺謝鎮呢?

河灘間魏時同一眼就認出了她,七年前他為安撫使前往賀州,受她父親謝鎮接待,酒席間曾與謝綺有過一面之緣。

魏時同望著芋頭,記憶回到五年前的暮春,謝鎮格外寵愛她的女兒,甚至連她誤闖酒宴,連責罰都沒有。

那張臉龐在魏時同的腦海中漸漸清晰起來,他想起謝綺當年的眉眼雖然彎著,但眼神卻是冷的。

對方看出他的驚訝,想了想,扭頭說道,“魏時同,我不是第一次見你。”

“我自然知道,七年前我出使賀州…… ”

謝綺忽然伸手,一把捂住他的嘴。

濃烈的血氣沁入魏時同的鼻翼。

魏時同下意識別開臉。

“今日你本該死在這裏,死於流放的路上。”

魏時同盯著她看了半天,忽然覺得可笑,“謝家嫡女還會占蔔之術?既然如此,你有沒有算過謝氏何時覆滅?”

謝綺笑而不語,低頭翻撥火堆,芋頭早已漆黑崩裂,白色肉在縫隙中若隱若現,她隨手撿起一根樹枝紮起來,遞到對方面前。

魏時同遲遲不接,謝綺見狀也不勉強,將芋頭放在地上,又抽出腰間一支短刀,放在地上。

如果魏時同不肯答應,他這條命,也沒有繼續留著的理由。

她望向魏時同,希望對方明白眼前的狀況,“如何還我的人情,魏大人自己挑一個。”

天光從梁間空隙中透出,照在黑色的香案間。

魏時同難得地睡了一個好覺,醒來時,卻沒看見謝綺的身影。

他茫然坐起身,忽然聽見外面的輪轂聲,他翻身走到窗前張望,卻發現謝綺正駕著一輛馬車,走到廟前。

風雪湧入金堂中,經幡起伏翻卷,謝綺推門而入,見魏時同站在窗前,掏出昨夜烤過的芋頭拋給他。

魏時同慌亂接住。

“走吧。”謝綺跨出了大門,

既然昨夜選了食物 ,今日他只能上車。

路況不好,雖有顛簸,但是比之前好了太多,魏時同嚼著芋頭,心想軍馬金貴,換回來的絕不止一輛馬車。

或許謝綺還有盤纏。

但是尋常人家知道是軍馬,又怎麽敢買?

魏時同掀開門簾,探頭叫了一聲。

“謝姑娘。”

謝綺回過頭。

“那兩匹軍馬,你賣給了誰?”

謝綺收了視線,望向前路,“山賊。”

高門子女哪有人熟悉山賊行蹤?

謝綺的門路比他預料的要廣,只是眼下與謝綺並不熟絡,有些事情也不好問出口。

魏時同望著前路,大雪覆蓋土地。

“我們要去哪兒?”

“楊仙鎮。”

楊仙鎮位於賀州與瀛洲交匯,雖說是個鎮,但交通貿易發達,也通水路,沿水路通行,直達天子城。

風水寶地歷來軍事要地,如今楊仙鎮歸瀛洲管轄,兩州部的藩王時常因楊仙鎮有摩擦。

這麽說來,謝綺此行是向東。

魏時同倒是想起一件舊事,“五年前,在下記得瀛洲周家與謝氏聯姻……”

他以為謝綺前往瀛洲,是去找她未婚夫——瀛洲節度使周道山,

謝綺收了馬鞭,安靜地望著他。

“魏大人耳目靈通,可曾聽說,五年前大婚夜,我持刀威脅周道山出逃,被周家兵馬追捕的傳聞?”

新婚夜,持刀劫持新郎,瀛洲藩主周道山,加在一起,膽戰心驚。

車到楊仙鎮,謝綺帶上鬥笠,楊仙鎮也是商貿交匯之地,路上也看到許多西西域商人兜售香料皮具。

謝綺駕著馬車穿過人群,來到一家客棧。

客棧生意火爆,往來人流交織 ,廳中用飯的人很多,夥計雙手端菜,身法利落,游魚一般在人中穿行。

魏時同站在角落裏,不太想引人註目,風餐露宿被磨平的食欲,在滿室酒肉香中重新煥發。

他望了一眼櫃臺,謝綺還在問掌櫃有沒有空房,目光游走間,忽然發現客棧墻上有幾張告示,貼得都是通緝令,有新有舊。

魏時同發現有一張十分熟悉的臉。

只是告示有些年月,紙張風吹日曬,有些泛黃,他再三辨認,確認上面畫的是謝綺,伸手攔住經過的夥計。

魏時同示意墻上的告示:“上面的通緝文書,你們不換?”

“人沒抓住,自然不必換。”夥計聞言望了一眼,“貼了許久,應該是抓不到了吧。”

很少有問過問告示,夥計不免好奇:“客是賞金獵人?”

魏時同心思一轉,順勢接了:“算是。”

夥計一指墻面,“那客可以去揭榜,然後帶著告示去官府接差。”

魏時同故作驚訝:“竟是這樣……多謝提點。”

夥計回了一句,飛快走遠,魏時同走到墻邊撕下告示,再回去時,謝綺已經走過來。

見他手裏多了一張紙卷,謝綺好奇問道:“這是什麽”

“五年了,你的通緝文書,還掛在這裏。”

魏時同輕輕擡眼,“謝姑娘果然深藏不露。”

謝綺不置可否,經過魏時同身側,轉身上樓。

她只訂了一間房,魏時同覺得有些荒唐,一時間站在原地,不知如何自處。

謝綺看穿他的局促,但並不想在意,行路多日,她需要喘一口氣,於是坐在桌前,倒了一杯熱茶,端在手裏啜飲。

屋中安靜許久,終於聽見了魏時同的聲線。

“謝姑娘,你只訂了一間房?”

謝綺連眼皮都沒擡,“我沒有多餘的錢,接下來還要用錢為你治傷。”

一句沒錢,讓魏時同徹底噤聲。

魏時同想了半天,又道,“那在下睡地上。”

“睡床。”

謝綺打斷他。

茶飲盡,驅散骨血中的寒氣,她在心中算了算時間,是時候該出發了。

謝綺站起身,拿過桌前的鬥笠系好,“我去尋醫,你盡量不要出門。”

她走出客棧,邁進日光中,身影沒入人群中,不見蹤跡,許是常年行路培養的敏銳,謝綺站在街上,回望向客棧。

魏時同的窗扉掀開半幅,露出一顆頭盔的腦袋,在與她視線相撞的瞬間,猛然縮起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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